1987年6月,林懷民老師率領雲門舞集返鄉公演,造成新港偏僻鄉間從來沒有的轟動,演出前,他再度到我診所,問我:到底是只想辦一次?還是細水長流?得到確認後,林老師率先把我、林華有與何健雄各出五萬元,湊成的演出費共十五萬元捐出來,鄉親受到感動,出錢出力,終於組成新港文教基金會,然而,面對新港的現實,基金會組成後將要作什麼?為什麼作?怎麼作?是我這回鄉開業僅七年的小鎮醫師最憂心的事。
1981年的中秋節,我返鄉開業,從1970年北上台大唸書算起,已經整整11年了,這11年間新港的變化太大了,唸新港初中時常去看電影的明星戲院,位於奉天宮廟前中山路及登雲路的交口,因為道路拓寬而拆除了,廟後面的新港戲院也早已停演,新港只剩下幾間舊書店,賣的大部分是參考書、文具及報紙,大家都好奇的黨外政論雜誌,卻不敢公開展售,賣得躲躲閃閃;廟口戲棚下的觀眾愈來愈少,反倒電動玩具店愈來愈多,加上電視台限制台語節目…,鄉民精神生活是如此貧瘠單調,但身為「亞洲四小龍」,台灣經濟發展快速,股票衝上萬點,「田僑仔」滿街是,大家享受的物質生活是有史以來最豐盛,請客正餐後沒有續攤不夠誠意,XO白蘭地酒一開要上打才是爽快,慾望愈養愈大,導致人人期望一夕致富,傳統農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淳樸民風被打破,也難怪,猜愛國獎卷第一特獎末二碼的賭博遊戲「大家樂」一出現,街頭巷尾馬上流行起來。
謝謝當時兼任新港鄉後備軍人輔導中心主任的鄭友信老師及農會林嚴山主任,在我繁忙的開業生活中,協助募款及組織基金會的董事會,我只是忙碌的開業醫師,不知道如何策劃藝文展演?沒有經營基金會的經驗?也缺乏人脈,幸好基金會第一屆董事,包括在地的鄭田村(鄉長),朱汝海(新港國中校長),馬進銘(奉天宮董事長),何來朝(新港耆老,育新幼稚園創辦人),陳智能(新港企業家,現副董陳政鴻之父),林國川(嘉義林綜合醫院院長)及台北藝文界先進:林懷民(舞蹈)、黃永洪(建築)、邱坤良(民俗)、洪惟助(文學)等出主意;並透過林老師邀請政大新聞系鄭瑞城教授,和新港國中、小老師座談,及問卷調查,以了解新港藝文活動的需求,可不可以受益者付費,及當義工的意願;在林老師大力協助下,基金會成立後的第一檔戲─明華園的劉全進瓜,在1987年11月順利售票演出,隨後也安排了謝宏仁彩繪木雕展、蔣勳演講、洪瑞麟礦工畫展…等等,新港鄉親也可以在新港享受台北市民才有的一流展演。
然而,這些高水準展演叫好不叫座,影響有限;基金會成立隔年,大甲鎮瀾宮王金爐董事長等,因為前一年直接從大陸湄州祖廟請回媽祖奉祀,神格提高,不再是「北港媽」的分靈,因此中斷回北港娘家之路,改成「往南部」的「新港」「遶境」;這件事對純樸保守農業為主的新港來說,除了數十年前曾全鄉動員迎接過彰化媽遶境進香外,是從沒有過的宗教盛事,當時的因緣際會,大甲媽祖願意轉往新港遶境,怎不令新港鄉親欣喜若狂。
剛成立的基金會在思考能為鄉親作什麼時,百年後再度遶境新港的大甲媽,給了基金會共襄盛舉的機會;在林老師協助下,雲門舞者走入大甲媽的隨香行列,舞者們在走到新港街面時,以彩帶舞歡迎全國各地來的虔誠信眾,入廟安座當晚,基金會也在民俗表演場安排朱宗慶打擊樂表演;只有二萬人口的街面,一下子擁入近二十萬全國各地來的媽祖信徒,到處都是免費供餐,地面堆滿鞭炮屑,加上攤販、垃圾、空氣煙硝味、炮聲、叫賣聲…。基金會費心安排的全國知名表演藝術團隊演奏,吸引不了信徒的注意。
每年深入參與大甲媽祖進香,進一步發現,原來多年來一直保存著農村傳統文化精髓的寺廟活動,隨著台灣政治、社會及經濟發展,已經變得愈來愈庸俗、功利、甚至政治化,不要說到處可見的電子琴花車,三不五時會跳段教壞小孩的脫衣舞,連農村小孩人人皆可來一下的北管或宋江陣,也早已解散;台灣錢賺得「淹腳踝」,精神卻空虛得只好瘋狂「大家樂」,基金會是要侷限於優雅高尚藝文展演的生活圈,還是要走入凡間,尋找新港社區難題,並且解決它。
當我看到所謂「大家樂症候群」的患者,不會因為看了一場高水準演出而減少簽大家樂的次數,但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脫衣舞秀,卻會污染孩子純真無邪的心靈,我覺得,除了高水準演出,是不是也回到鄉親的日常生活考量。第一個決定是利用電子花車舉辦全鄉歌唱比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或許可以取代脫衣舞色情表演;進香時看到滿街垃圾鞭炮屑,與其抱怨擾民,不如號召義工隨香掃地,尋找另一種敬神的方式;與其擔心脫衣舞、電動玩具,對孩子的傷害,不如成立兒童圖書館、安親班、到學校教孩子宋江陣、北管…。基金會慢慢找到自己的核心價值:「新港孩子不要變壞」及「期待下一代比我們更好」,漸漸地,我診所裡「大家樂症候群」的患者,開始有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