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拿到新生名冊後,學校開始有許多報表必須填寫,我問全班同學:「有和父親相差四十歲的同學嗎?」全班並沒有人有反應。下課後阿佳跑來跟我說:「老師我和我爸爸相差四十歲以上,老師妳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之後我在班上問學生:「有沒有午餐需要老師幫忙申請補助的?」
下課後阿佳又到辦公室找我說:「老師如果便當費可以補助的話 我就可以減少媽媽的負擔……」
阿佳長得不高,她不知道什麼叫做補習,但是她的功課總可以在班上的前頭,總可以在全校的排行榜上。她的家是在離鎮上大約有四公里外的一個小村落,每一天她踏著腳踏車上下學,比起坐專車上學的同學,家長接送的同學是來的辛苦些。不管刮風下雨或是頂著大太陽,那輛破舊腳踏車一直是她每天上下學的忠心朋友;當阿佳主動來找我說出困難時,雖然我相信她說的話,但是總覺得我必須去她的家裡看一看,才知道他說的話有沒有不足或過度。
我跟阿佳說:「老師有空去你家走一走好嗎?」
「老師我們家很難找,而且我們家有一隻狗會咬人……」阿佳面有難色的回應我。
「喔!好吧!有空再去看妳啦!妳記得把家裡的狗綁好就是了……」
認識阿佳的第一個冬天,因為一個校外戲劇活動的延宕而太晚回校,冬天的太陽早已下山,孩子們一一的被家長接回家了,只剩下阿佳從車棚牽著她的單車,摸黑走到校門口,準備踏著腳踏車回家……。
「老師載你回家。」天黑了,天氣有點冷,回家的路程又有點遠,我想。
「這樣不好吧,我看──我還是自己回家好了。」阿佳猶豫的回答我。
「沒關係,老師順便看看你住哪裡呀!」如果不帶她回家,我改天家訪時可能會找不到她的家。阿佳沒再推辭的坐上我的車。
「這路還真有點遠,每天一個女孩騎這一段鄉間小路上學,還真會讓現在的家長捨不得呢!」我握著方向盤,內心不斷地嘀咕著,想著想著,小村莊就到了,但鄉下土地沒有規劃,我的車子無法進到阿佳的家門口。
「老師,我在這裡下車就好了。」阿佳小心翼翼地對我說。
「可是沒看到你的家呀!」我覺得應該要和孩子的家人打一下招呼。
「我的家還要再走進去,天黑了,路很暗,時間很晚了,老師您還是回家吧!」阿佳的意思是希望我回家?
「爸媽在家嗎?」天色是晚了,我思考著該如何應對。
「應該不在家,應該是阿嬤在家。」阿佳在我搞不清狀況下連哄帶騙的說著。天黑了,狗叫著,最後我決定不進去孩子的家。
第二年的秋天,黃昏的斜陽溫柔中帶點羞赧,那個週末我心血來潮的開著車,沿著鄉間小路找阿佳的家,我把車子停在馬路邊,我打電話請阿佳到路邊來接我,沿著別人家的屋簷鑽進一條雜草叢生的便道,那是一間竹筒厝。踏入客廳,媽媽正在代工包裝著香得嗆鼻的乾燥花。香味重的令人頭暈,屋內的電風扇吹出一股熱氣混雜著嗆人的香料味;客廳裡除了幾箱代工品和冷清的祖先牌位外,真的是空無一物。讀書時,讀過家徒四壁或許就是這樣的寫照吧!
坐在客廳的矮板凳上,看著阿佳姊妹幫著媽媽將一小盒一小盒薰得令人發暈得乾燥花香包放入大箱子中……。
「這是論件計酬,有做有錢,沒做就沒錢……,一天賺個一兩百快就偷笑了。」媽媽用閩南語苦笑的說著。
「沒有包裝代工可以做,就看看隔壁村落的食品工廠有沒有缺零工。」話語中似乎訴說著生活的無奈。
「老爸種田沒看有收成過,查埔人沒有收成就心情不好,喝酒亂罵人。」阿佳爸爸本來是板模工人,年老力衰退下職場就回家種田,但是因為沒有種田的專業,總是沒有好收成。
「阮阿佳真乖喔!平常不會亂花錢,班上有飲料喝的時候,她一定帶回家給我和姐姐一起喝,她一定不會把飲料自己喝光的……」一杯泡沫綠茶大約十五塊吧!我想像著阿佳騎著單車四公里,帶著飲料回家和媽媽姐姐分享的景象,心頭是一陣甜蜜和酸楚。
那天談得滿愉快的,媽媽閩南語說得很流利,印尼的親姊妹們有幾個也到台灣來了,但是都在北部路途遙遠,車資又貴,就很少見面。
回到學校,每次班上有活動分飲料時,同學們總是暢快得享受飲品的快樂,我總會觀察到阿佳的桌子下一定放著一杯未插入吸管的飲料,我知道她是捨不得喝,她要帶回家和媽媽姐姐一起分享。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阿佳仍然是班上少數一兩個沒有任何補習的學生,她的功課仍然保持著她應有的表現。母親節前夕我讓每一位學生寫下祝福媽媽的話,寄出感謝媽媽的信,在網路方便的時代,復古式的貼上郵票,請郵差先生為我們送出給媽媽的祝福。看著每位學生的真情告白,分享著每位學生的童言童語,然後我看到一張信紙寫著:「我親愛的媽媽,我寫這封信給妳時,我知道你會說台語,但是你看不懂中文。所以等我放學後,我會一個字一個字唸給你聽,這十四年來,我從來沒有跟您好好地說一聲『謝謝您』,我們的確是家境不如人,學歷不如人,或許也沒別人手腳俐落,別人是搶眼的牡丹,我們不過是梗綠葉,但世界上有多少株牡丹花?卻也只有您這梗葉子是我媽媽,您是我的好媽媽,我的好朋友……」看到這裡,身為導師的我鼻子好酸,或許是五月吧!天氣熱了,連眼眶都熱得不知是汗水或淚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