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一年多,父親也早在民國79年離開,然而,父母親的影像,屢屢在我每天早上靜坐、早課、誦經、回向時出現,且愈來愈鮮明,為讓父親生前最在意的「崙仔陳家」的精神得以傳承,特別為文記下父母親生前的教誨、想法。期望可承續父親的「無我,不居功」,及母親的「堅持、忍耐」。
對父親最早的記憶,是上小學前,父親騎單車載我坐在前座,到庄內店仔頭買那圓胖且膨鬆的舊式淡棕色大餅,在那物質匱乏的鄉下,能有餅吃,多麼不簡單,多麼令其他小孩羨慕!我常常回想大餅咬在口中,慢慢咀嚼時散發出那份甜甜的滋味,是一生慈祥和善、逆來順受、少發脾氣的父親,留給我最甜美的回憶,這一幕,也常常在我民國70年返鄉開業後,父親留在崙子幫二哥照顧他的小孩時出現,父親對兒女、對孫子、甚至外人,總是一視同仁,好到讓外人誤以為可以欺負;那段時期,對母親的記憶較為模糊,因為她一直忙於田裏的工作,較少看到。
民國48年八七水災的晚上,雷聲轟隆不停,伴著陣陣閃電,暴雨傾盆而下,記憶中崙子村最大的水災出現了!大水一下子淹過床,父親抓住四哥及我躲到閣樓上,大哥二哥他們年紀較大,有力量協助母親搶救豬群、番薯簽及肥料等;暗夜裡,閃電快速映照著父親焦急無助的眼神,若有若無,父親喃喃地說「天若要滅人,一剎那間而已。」流露著對上天無限的敬畏,讓人永生難忘!還好,大水沒有繼續漲,不然,我們父子沒有地方可逃。
國小時期, 對父母親最深刻的印象,是母親一直很忙很忙,一大早準備一家大小要吃的,還包括餵豬、洗衣……,然後急忙趕到田裡,母親及二姊一直是家裡一甲多田地的主要耕種者,我們只能在課餘或假期幫點忙;父親的工作是寄藥袋,或者幫左鄰右舍處理些緊急症狀,如發燒、咳嗽、氣喘、腹瀉、頭痛、腰酸背痛、流鼻水、鼻塞等,基本上是不管田裡的事。當我懂事後,因為村裡來了位密醫,父親的工作便少了許多,雖然如此,秉性忠厚的父親,還是害怕遭人檢舉,被衛生所或者警察人員取締,畢竟那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我受到父親戰戰兢兢心情的影響,小學時代看到陌生的人或車進了村子,都會想成有人要來抓父親而緊張不已!這也是逼我日後投考醫學院取得醫師正式資格,不必害怕有陌生人出現的重要原因。
小學六年級時,農曆初二早上崙子發生大火,是由於北崙有戶人家煎年糕請回娘家的女兒,不小心風吹散火種所引起,在北風助燃下,不久從北崙燒到南崙,我家房子的正身及小部分護龍全毀,望著熊熊大火,熟悉的家沒多久就在眼前燒成灰燼,而我們呆站一旁,做什麼宛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這是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人的渺小無力。
災後我家一無所有,甚至無立錐安身之地,這時,最怕寒流,記得隔天冷得地上結霜,幸虧崙子廟邊「阿任伯」收留我們,幫助我們一家在寒冬中有一暫時棲息之處,母親事後常告誡我們:人要心存感恩,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堅持忍耐,凡事一定會有所轉圜;而父親、母親帶著哥哥姊姊們努力收拾善後,重建家園。
二哥在我初中時候結婚,那時,大姊二姊已出嫁,家中主要耕種者換成母親及二嫂,幸虧二嫂堅強,在二哥農會上班派駐台北果菜市場,父親母親日漸體衰,我們兄弟分別各地就讀時,負擔田裡工作,而且,初中起,是家中經濟狀況最不好的時候,也難怪,沒幾年,八七水災又崙子大火,加上人丁眾多,光靠田裡農業生產收入,無法供應眾多孩子求學,二哥、三哥及大妹只好提早就業,或當學徒以減少家中負擔,至於我和四哥、大哥的學費,部分向大姑丈及大姊夫借,部分靠母親田裡忙完順手抓豬菜回家養豬,註冊時賣豬換學費而來,由於家中經濟困難,前途暗淡,父親看到我成績優良,順利從新港初中畢業,以優秀成績考上嘉中,決意我非讀醫科不可,如果我能順利考上,崙子「陳家」才可能翻身。
父親下了這決定後,高一起,每次月考完,公佈成績當晚,父親就拿出算盤,在昏黃燈光下,計算我當次考試各科總成績在全班的排名,這對新港鄉下每天上學來回要花四小時,和住在市區離校近可補習的同學比,父親給我的壓力確實很大,在那個年齡、那種環境,我不是沒有反抗心理,只是看到母親白天到田裡工作,晚上還要照護眼近全盲,床上床下走動不停的祖母,那種辛苦對照我讀書的一點壓力,實在不算什麼;高三畢業,順利考上台大醫科,祖母卻在早二年離開我們。
考上台大醫科後,大哥已經研究所畢業,到後來的彰師大服務,家中經濟的困厄逐步減緩,我也兼了幾處家教,解決了上大學後部分生活所需;三哥到北港表兄開設的外科醫院當學徒,後來自修考到藥劑生執照,因此,父親進一步盼望我們兄弟可以合開醫院,對於父親的這個想法,我掙扎了很久!
高一那年看到祖母體力、言語、記憶及動作等快速惡化,因為她老人家心中一直惦記著服兵役的二哥(其實那時已經退伍)會不會受到壞人欺負,就像夢魘一般一直纒著祖母,因而恐懼不安,不停走動,徹夜難眠,甚至呼叫二哥的名字。祖母的病痛影響我立志學醫,原因是很想了解祖母腦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有沒有治療方法,因此,當時立定志願,若考上醫科,要研究腦神經科學,順利考上台大後,大三暑假曾和同學一起到腦解剖實驗室學習,但是,父親反對這想法,他認為腦神經科學怎麼回鄉開業。
最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如果父親不堅持,讓我選腦神經,不知道現在我會怎麼樣?或者,如果台大小兒科第三年的訓練,不因為三嫂的一通電話而放棄台大選擇回鄉,現在的我會怎樣?這些是沒有答案的問題!
但是,想到父親一生待人和善、不與人爭,寄藥袋或買藥付不出錢,年底結帳時留人餘地,不會要到底,處處為人著想,這樣好的人,因為出生四個月,祖父急病過世,上有三位姊姊,全靠寡母支撐養大,長大成家後,除了照顧寡母,還要獨立養育五男四女,加上祖母及母親幼年皆曾經歷童養媳的艱辛歲月,祖母嚴厲持家,對父親從小疼愛有加,對母親絲毫不留情面,而母親卻把父親當成出氣筒,這時夾在中間的父親,如何圓家,如何教育下一代,一直是父親心中最大的痛!想到這些,我放棄腦神經科學的夢,放棄小兒科即將完成的專科訓練,選擇回鄉開業,以圓父親一生的夢,應該是父親一生忍氣吞聲的最大安慰!
父母親看到我返鄉,在三哥協助下一起順利開業,於願足矣!然而,他們不像一般開業醫師的父母親,插手干涉診所業務,特別是經濟大權;開業後,父親大部分時間留在崙子照顧二哥的小孩,偶爾到新港診所走走,看到我忙於診治病人,只跟熟悉病患打打招呼,或拜訪診所的左鄰右舍,叮嚀我不能輕忽他們,就回崙子;至於母親,因為內人無法返鄉,幫我照顧小孩及日常生活起居,讓我可以專心開業,這些都是周遭醫師朋友所無法想像的事!
民國76年,診所業務最繁忙的時候,中南部包括新港鄉親都在瘋狂大家樂,新港在林懷民與鄉親支持下,成立文教基金會,並且推舉我當董事長,這是我參與新港公共事務的開始,這種工作必然會影響看診時間,會壓縮診所業務,但是,父母親從來沒有表示過反對意見,或許,他們認為有飯吃的時候,分一些給別人是應該的!
母親過世後,大女兒已出嫁,大兒子及小兒子都到美國唸書,新港的家一下子只剩我一個人,內人偶爾回來一下,回想自己一個人回新港開業32年,母親在時,三妹及二姊會來幫忙,現在偌大房子,只剩下一個人的感覺實在很不習慣;這時,靜靜反省父母親到底留下什麼,我可以拿來教育孩子他們?
我覺得父親的最大特質是:無我,不居功,所以,可以面對人生各式困境,像在父親人生末期,各種糖尿病併發症一起出現,特別需要家人照顧時,但是,父親還是選擇單獨留在崙子祖厝,守護著陳家的基業,默默忍受糖尿病各式併發症的苦痛,卻毫無怨言;而母親終其一生是堅持、忍耐的,所以才能在一無所有時,找到生命另外的出口;早年用微薄的農地收入來養活一家九口,臨終前,隨著大腦前額功能逐漸老化,各式幼年時期的創傷傷後症候群,及嫁入陳家為成全孩子安心成長而累積的類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兩種記憶,成為她心智功能退化後最大的痛苦來源,但,當母親意識到我們在旁邊,還是忍耐下來,露出微笑;這些特質,大概是崙子陳家歷經水火煎熬、經濟匱乏,仍然生生不息的主要原因。謹紀錄下來,算是對父親母親最深沉的懷念!